記Art Basel

琢磨著,怎麼也得在畢業前去一次號稱「亞洲最大藝術展」的Art Basel。學生優惠都要350,如果現在不去,畢業後的票價可能就更付不起了。

今天下了大雨,本來打算穿拖鞋,到了會展中心才慶幸出門時換掉了。展廳裡人門光鮮亮麗,時尚無比。身邊的亞洲面孔講著流利的英文,迎面走來一個挺拔的西裝白男,頭髮漂亮地梳在後面,舉著兩杯香檳側身優雅地擠過人群。許多男男女女打扮得看起來毫不用力,但卻精緻無比。看著那些漂亮的高跟鞋,突然想到,他們大概不需要自己走雨路吧?

忽然間,感覺自己像《寄生上流》裡Party一幕裡的基宇,望著窗外草坪上聚會的人們,對女孩說,「你覺得我和這裡fit嗎?」女孩不解地說,「很合適呀。」

第一次來會展中心,是2017的暑假。父親帶我來香港書展,那也是我第一次來香港。我們從中山搭三個鐘巴士到深圳,再從深圳搭一個鐘巴士到香港,繼續搭港鐵大約一個鐘去到會展中心,排長長的隊,好不容易進來後,在3樓望著玻璃牆外藍色的海,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一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從我前方的畫前走過,她舉手機的朋友一次又一次地說「沒拍好,再走一次!」打卡拍照的不只是大陸人,大部分人都一樣。只是普通話實在顯耳,我站在一旁十分臉紅。直到如今,都無法把自己和那片土地真的割離呢。

路過某展位,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女孩脖子上掛著吊牌,拿著小本子,用流利的英文問著一個男人什麼,身旁圍著五六個小朋友。男人一身西裝,笑咪咪地回答說:「Why do you wanna know the cost?」見小女孩不知如何回應,他繼續,「1500 euros.」笑咪咪的。男人姓Cheng,他們的英文都像母語一樣。

本來十分期待的藝術展,實際上有點失望。絕對不乏好作品,但我似乎無法與之連結。可能是因為人實在太多(比如完全擠不進看莫奈的人群);可能因為我不太懂欣賞;可能因為Art Basel並非策展(譬如M+那種);也大概因為它的對象是買家而非觀眾,作品本身的藝術與思想價值不一定都高。所以大概晃了幾圈,感覺看到了好多作品,但又什麼也沒看進去。

不過,也想簡單記一下幾個可能不太被討論的,但我很喜歡的作品。

劉商英《天山三號》,2022

當時一眼就被這幅巨大、美麗、狂野的綠色吸引住了。對,這就是其中一個必須看原作的原因:畫幅本身給你帶來的衝擊是絕對不同的,就像在同一部電影在影院看就比在電腦上看不一樣,很多細節會被忽略。

在哪本書看到一個有趣的說法:「如何在畫展分辨普通觀眾和畫家?去找誰像飢餓的豺狼一樣鼻子幾乎貼在畫上去看的就是了。」於是我也效仿效仿,一貼近真是不得了。遠看就只是抽象地用色塊去畫山林而已,但近看才能看到顏料厚度的堆疊,畫家不是靜靜畫,而是一刷一刷狠狠揮上去的——你甚至能看到光線下顏料拉起後硬化的絲。

畫家總是帶著沈重而巨大的畫板,去自然裡寫生。從他的畫裡,好像可以看到他在山林裡和眼前景象的連結,那種Aura。

之前學畫時,我總愛來來回回地摳細節,老師總是說,「你要學會看不到細節」,只有暫時拋棄具體時才能真正看到整體,而這種整體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你對事物的理解。看畫有趣之處就在這裡了,畫家是在傳遞他的理解,好的畫家總能讓人驚奇——原來他是這樣看世界的啊!原來對他來說,自然是這樣驚心動魄的,原來樹葉上反射的陽光,是輕盈籠罩在一整片大地上而不是在「葉子上」。

(忘了記下藝術家信息了⋯⋯敲頭)

第一眼看到時就被背景的海吸引住了(如果沒有前面的女孩子就好了),是怎樣才能畫出海面這種朦朧的白色光斑呢?又是貼近才發現,每一塊白色光斑邊緣,是一層淡綠色,再是一層淡紫色和粉色,再最後連結到海面的藍色。真不可思議。海面下半部分不太符合透視比例,但是又意外地和諧,真美啊。

記得第一次畫人像色彩,也是同一個老師,指著模特的下巴說:「諾,這裡是紫色,這裡是綠色,這裡是藍色,看清楚沒?」我一臉懵,說,「不是只有肉色嗎?」他幾乎一筆盒丟過來。畫家的眼睛真不是一般的眼睛。指揮的耳朵也不是一般的耳朵,聽說有些指揮在上百人的樂團裡,一個人拉錯了都能馬上指出來是誰。

Sarah Ball, 2022

Sarah Ball的人像畫十分動人,特別是她的這一系列粉筆畫。說不清,為什麼這種接近幾何組合的抽象人像,為什麼一眼就像能望到人心裡似的。粉筆畫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沒有「線」,應是下筆後,再用手抹開,只剩若即若離的粉調色塊。無論靠得多近,你都什麼都看不到,顏料的物質似乎憑空蒸發。這個陌生男人面無表情,眼神卻悲憫。

Sarah一定自己是個十分溫柔的人吧。

張曉剛

這副人像與Sarah Ball的作品也有些類似,大特寫,抽象,抽離模糊的筆觸,但又完全不同。我一直很喜歡張曉剛,他在M+的那張《血緣——大家庭17號》,每次經過它都像磁鐵一樣,吸住我好久好久。他筆下的人物總是定位在浩蕩文革下,有著一樣尖銳的眉峰,一樣晶瑩到像是含著淚水的眼睛,一樣高挺的鼻子,一樣小而薄的嘴唇。那是一個只有「相同」才被允許的年代。他們沒有什麼表情,唯一的顏色是臉上或黃或紅的色塊。

我曾經有想過將他的作品打印出來掛在宿舍裡,但最終還是作罷,因為與他筆下的人物對上眼,就像是沒有了逃避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