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潰敗之後

這個城市的冬天從未如此寒冷。我拖著一箱器材像地鼠搬家一樣在隧道裡穿梭,人群不斷擁過來,摩肩擦踵,相撞的疼痛感勝過任何一個地方。第一次發現,原來銅鑼灣地鐵站台到時代廣場的路那麼長,為什麼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呢?忽然流下了眼淚,止也止不住,在路人看來,模樣一定可憐又可笑。不過,也並沒有人看我。

你還好嗎?回到家,帥帥問我。

我說,今天太累了,臨時加了一單assignment,本來很簡單,但我怎麼都搞不定,最後花了兩個小時。

我說,銅鑼灣人太多了。

我說,商場令我太窒息了。

接著我就閉嘴了,因為心裡明白原因並不是這些,可是甚至不知如何說出口。

上個月參加活動,休息閒聊時,某導演提到自己常常香港台灣兩邊跑。「不知道為什麼,在香港我就是開心不起來。」抑鬱就像籠罩在城市上空的光污染,你捉不到,也逃不掉。而我努力從沙漠逃到森林,卻再眼睜睜地見證森林一點一點被沙土侵蝕。「那就再離開吧,everything will be fine then。」

前些日子狀態不佳,無力社交,語言像火箭,一開口與對方的距離只會在霎那間變得如地球與月球般遙遠。每天都行走在懸崖邊,努力維持表面的正常和體面。一到晚上,卻總是莫名其妙地流淚。工作壓力、家裡的drama、陳年舊病、再加上政治抑鬱快要將我壓垮,常常忍不住想,之所以沒崩壞大概只是因為沒人能接住我。就像小時候大人不在身邊時,摔倒了也不會哭——又或者,我不想被任何人接住。

不知為何,身邊人總喜歡用「溫暖」「溫柔」「堅定」這樣的詞形容我。可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拿錯英雄劇本的反派角色,即便內心喪到不行,卻完全不知道如何黑下臉,還成天想著什麼拯救世界。

那段時間,在寫一個每天什麼都不做,只是待在沙灘上的男人的故事。不知道是否潛意識裡代入了劇本,已經有些分不清,那虛無的心境,到底來自故事,還是我自己——也許都對,創作是太赤裸的行為,裡面的一呼一吸、一個標點符號都是你。劇本中的男人因為渴望脫軌卻不得而虛構一整個莫須有的故事出來;而原來我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寫下它。

和朋友一起去淺水灣,我去勘景,他們去曬太陽。回家的巴士上,車子從港島南一路北上,翻山越嶺,迅速略過一個墳墓,它們是如此密集,白得觸目驚心。

晚上抱著鯊鯊敲帥帥的門,我問,你有啥入睡技巧嗎?

她說,讓我分享我的珍藏妙方給妳:回想你最愜意的一天,不用工作,沒有任何安排,可以盡情地懶散⋯⋯

我打斷她道,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她說,那你就想像,明天是這樣的一天,越具體越細節越好,然後你今晚就會睡得很香。

我:那不就是自我欺騙嗎?

她:可恥但有用啊。

和在美國念博士的好朋友視訊,我們在大學裡住對樓,在pantry裡常常一聊就是幾個鐘,可現在我倆生活只能說是自行車與魚的關係——毫無關係。但每隔幾個月的視訊長聊,奇妙地慢慢變成了某種反省儀式。

我:我想離開大概就會好起來。

她:有時候你覺得身邊的人和事情全是那樣,是因為你自己是那樣子的。看不到某些人,有時候只是由於你還沒走到那個狀態和階段。

突然被點到了,是啊,跑到哪裡都沒分別,things will not be fine。原來不停追求想像烏托邦的人是我,也難怪寫下的角色總是那樣。最近大家總愛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但是如果放在歷史的度量中,這既不是最好的時代,也不是最壞的時代。

日常潰爛之後還剩下什麼呢?大抵還是日常。腐敗成泥沙,也是日常。所有最宏大或最微小的存在,都只是細碎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