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又要下雨了。要問我人在室內怎麼知道的,還得歸功於這條左腿。不知為何,每次這膝蓋都能成功預測雨天,無一失敗。它是有點問題,不過我才二十五歲,不可能是風濕。無所謂,只要手不出問題,一切都是小事。啊,思緒已經開始亂飛了,不宜繼續練下去。右手小拇指關節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算了,今天放個假,就到此為止吧,畢竟在旅行。兩年前開始為這雙手買了保險,希望不會有要用到的一日。
我一如往常靜靜坐著,等待房裡的琴聲一點點消散乾淨。大概這個時候,掌聲就會響起。小時候老師說人的聽力會隨著年齡消退,大概是小男孩比較倔,我偏不信,每次練完琴就邊等聲音消失邊默默計時。長大後才發現,聲音消散的速度和空間聲學設計的關係遠大過和耳朵的關係。但這個習慣卻莫名其妙地留了下來,變成一個儀式。
正當我聚精會神捕捉最後一絲頻率的時候,忽然間某種硬質衣物的摩擦聲響起,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看起來應該很狼狽。不快地環視四周,一個年輕女孩靠在牆邊角落看著我。她是誰?什麼時候進來的?為什麼不敲門?
「老闆說不能打斷練琴的人,所以我直接進來了。」她先開口,「你彈得真好聽。」
好聽,外行人的誇讚永遠都只有這個。她表情坦然,一點歉意都沒有。
「謝謝,你是?」
「我是工作人員,快九點了。」她指指牆上的鐘。
已經過了五個小時?突然間一股強烈的疲憊感涌了上來,肚子也開始餓了。這個鐘一直都在那裡嗎?
「麻煩你幫幫忙,我想下班啦。」
「你下班關我什麼事?」
「你練完我就可以關門了呀。」她邊說邊走去門口,手擺放在燈摯上望著我。我點點頭,她關了主側的燈,徑直走去後面的側燈,突然停下來問,「你會彈月光奏鳴曲嗎?」
看來她應該不知道我是誰。
「當然會了。」
「那能請你彈一彈嗎?」她突然跳過來,興奮的樣子。
又一陣不快涌了上來,我已經很累了。很想拒絕,但並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如何拒絕人。
「⋯⋯好吧,為什麼是這首?」
「沒為什麼,因為喜歡啊。」
我無奈地打開琴蓋,開始彈奏。
後來我時常回憶起這次演奏,想弄清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狀態彈的。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沒有很用心,因為那時又累又餓。但也不會是隨意的,這麼多年我早已忘記怎樣「隨意」地彈琴了。慣性已讓我一坐在琴凳上就進入演出狀態。但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一定是有的,但那是什麼?為什麼總是想不起來?
第一樂章結束,我睜眼,那女孩竟然掉了眼淚。我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眼淚?
「⋯⋯怎麼了?」
「這很明顯吧?我很感動啊。」她擦眼淚,「你彈得好動人,但為什麼彈得這麼慢呢?」
很明顯嗎?我只想早點結束回酒店,無意感動她,為什麼會哭?
「這是我的詮釋。」
「你相信傳說中貝多芬和他那個伯爵夫人的故事嗎?」她伸手按下第一個和弦。不等我回答,繼續道,「這是我現在唯一一首能完整彈下來的曲子。」
「為什麼不彈了?」
她轉向我突然笑,眼眶還泛紅。「因為我比較笨,老師說我進步慢,爸媽看我沒天份就不給繼續學了,中國家庭再普通不過的學琴兒童故事。」
我發現自己這一刻開始打量起她來。普普通通,說不上漂亮,但整個人有種不彆扭的氣質,好像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應該這樣的」,於是世界就會為她那樣去運轉——莫名給人這種印象。
「還有兩個樂章。」我開口。
「我知道,但後面實在太濃烈了,我不太敢聽。」
「你想去喝酒嗎?」
說出口我就立馬後悔了,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問出口。我現在最應該是休息,回酒店吃個飽飯然後睡覺。況且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知是真單純還是太有心機,萬一被誤會就麻煩了。
「好啊。」
好吧。
她關了燈,鎖好琴室的門,頭都不回地往地鐵站走去。天已經全黑了,風吹著很冷。
「等等,你知道去哪裡嗎?」我叫住她。
「不知道啊。」
「那你一個人走在前面幹什麼?我們打的士。」
可能我只是覺得她比較有趣,也可能我只是想喝一杯,在這個城市剛好也沒有人要見,有個人陪著打發時間應該也還不錯。
「我知道你二十五歲喔。」她把一根薯條放進口裡。
「你怎麼知道?」心裡一咯噔。
「處理預約資料時看到你的email。」她笑。
我喝了一口Martini,然後推到她的面前,觀察她的反應。她想都不想舉起酒杯一邊喝,一遍直直地望過來,弄得我有點不自在,大概是我表現出來了什麼,她又笑了,說,「你知道嗎,你很好看,但有張老人的臉。」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這個偏遠小城的酒吧樣式老舊,天花板上掛著霓虹燈帶,除了我們只有零落的兩三檯人。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她是個很愛分享的人,沒什麼隱私意識。短短的半個小時之內我知道了她剛畢業,一個人從北方跑來這裡,說是想在正式工作之前歇一段時間,就在這琴室邊打工邊休息。喜歡橙色,喜歡冬天,擇偶取向更偏向於莫札特而不是貝多芬的性格。
「⋯⋯只是這份工作工資實在有點低,每個月只有四千塊。」
我瞪大眼睛,「四千?我的時薪是四千。」
她大笑起來。
一個打扮非主流的樂隊走上舞台表演。是那種和弦很無趣的流行音樂,大概是什麼抖音熱歌吧,主唱卻一副無比投入的模樣,有點可笑。太陽穴又開始跳,如果是舒伯特就好了。這時她突然跟著唱起副歌來,還對著樂隊揮手。吉他手轉身向著她彈了一段solo。
離開時,酒吧外的小巷變得一片白茫茫。原來不是雨。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哇」,像個孩子一樣,跑到空地中間蹲下,「我們來堆雪人吧!」
我只是站在那裡,想起某次酒會學院裡那些歐洲同學說,這種張開雙腿的蹲法在英文裡叫Chinese Squat,中國蹲。在這個陌生女孩面前,我習慣了的一套舉止和社交方式都不管用了,進入一種不知如何應對的狀態。
她大概覺得我掃興,緩緩起身。我準備向前走時,胸口突然挨了一擊。低頭看什麼都沒有,她在前面笑,是雪球。她沒穿羽絨服,於是我把自己的脱給她,我們走路時肩膀靠在了一起。到底是心機太深,還是太單純?
「今天沒有月亮。」我說出奇怪的話。
「有啊,在雪上面,只是你看不到。」她的臉紅紅的,估計是不大能喝酒。
一上的士,她就跟司機報出自己地址。已經凌晨一點了。
「你都沒怎麼講自己的事情,你平時的生活是怎樣的?」她問。
「練琴。」
「然後呢?」
「到處飛,參加比賽,參加活動,然後練琴。」
「怎麼總是在練琴,每天練多久啊?」
「正常情況下七、八個小時吧。」
「天啊。」她沈默了。
「那你平常做什麼?」我問。
「我平常喜歡散步、溜自己,還有看電影。最喜歡的宮崎駿的電影,你有看過嗎?」
「⋯⋯沒有。」
「動畫來的,你小時候都沒看過嗎?」
「沒有。」
「真可憐。」
真可憐?那個眼神是同情吧?同情我?
她到家了,是一個老舊的小區,雪已經停了。她把衣服還給我,下車關門。「我可以再約你嗎?」我問。她笑笑,揮了揮手。我跟司機報上酒店地址,她沒有回頭。
起床時已經是中午,頭疼,結果我成了喝多了的那個。她說自己酒量不好,於是我又幫她喝掉了大半杯。一堆助理的未讀消息。演奏會、大師班、比賽、要見的人、學生⋯⋯我扔下手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昨晚會表現得如此反常。想起忘記要她的聯繫方式,但可能她也無意留。我為什麼最後要說出那句話呢?明明今晚就要飛了。但只要我想,去琴室就能找到她。不過算了,反正之後也不會再見,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我去做。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罷了。
這趟旅途就這樣結束了。雖然我無時無刻不在旅行,但原來特地為自己安排用作放鬆的旅行,也並沒有什麼分別。
於是很快,我便把這個普通的晚上遠遠拋在了腦後。
第三樂章最後一個重音落下,右手揚起,我突然又想起她。月光奏鳴曲,音樂廳的琴聲總是消散地最慢。一滴汗從額頭順著臉頰滴下來,汗珠與皮膚分離的瞬間有種難以形容的觸感,她的眼淚。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次演奏有比那個晚上更好嗎?全場開始鼓掌,老師曾說我生來屬於舞台。
「貝多芬和伯爵夫人的故事,你如果信它就是真的。」當時本想這樣回應。
一遍又一遍的謝幕,這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這一刻我站在柔軟的幕布後面,場下傳來安可的呼喊,一股疲憊感忽然從腳底往上涌。一瞬間有點恍惚,他們是在對我喊嗎?這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自我質疑,只是觀眾突然變得陌生,雖然他們本就該陌生。那個女孩,她不知道我是誰,她並不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但她掉了眼淚。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我打開幕布,聚光燈追向我。
(完)
ps. 附上一個我很喜歡的版本,Valentina Lisitsa 2019年的錄音:Beethoven Sonata # 14 “Moonlight” Op. 27 No.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