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結束了一天的拍攝,凌晨和T搖搖晃晃回到他的工作室。由於預算早已超支,我們選擇了背著器材搭地鐵而不是的士,他笑說我倆是狼狽的咕哩。
終於坐了下來,他喝了口酒,我喝了口牛奶。沈默的空氣。
我說,雖然我不吸菸,但這一刻真的很想食菸。
於是T吸了一口菸。
你為什麼要拍片啊?我問他。
哇,靈魂拷問。他撓頭說,除了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迷迷糊糊地開始接觸拍攝後,發現其實影視行業有很多誘惑:團隊合作強壓下奮鬥分泌的腎上腺素;成年世界裡合法的叛逆;某種群體身分、自我賦予的獨特感;某種燃燒的生活方式⋯⋯這些加在一起,有時會形成一個看似自然而然的答案:熱愛電影。激情向來令我警惕,身分是一種禁錮,一旦定位自己為純粹的電影人,便會淪為電影的囚徒。不過,拋開這一切一切,為什麼要舉起攝影機?
意識到自己沒有什麼說出來就能讓人若有所思點頭的理由,甚至仍努力應對著徘徊不去的冒充者綜合症。之前寫過這樣的句子:「發現對我來說創作好多時候是源於對解脫的渴望,當把那團打結的凌亂的東西掏出來時,奇妙的是,鬼魅一樣的經歷便不再縈繞不散,困擾的問題也從此不需要答案。」現在也依舊是這個理由,很自我,一種排泄行為。
對於生命,常常覺得自己在霧裡看花,而攝影機總能提供一種更抽離同時也更親密的距離,讓我去撥開迷霧,去理解和觀察。其中情感體驗的強度與密度也容易上癮,習慣後只覺日常的霧氣更濃了一些,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兩天想想又覺得,「為什麼要做XX」這種問題可能本身就沒有答案。前段時間讀余秀華的新詩集,她說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類問題,「有答案的東西都能夠解決,能夠解決的東西多半不是精神上的東西。」如果硬要有個答案,想起之前讀Kieslowski的傳記時,他也是像T那樣說的,「我只會做這個。」聽起來似乎無趣,越長大越意識到,很多事情沒有那麼多命中注定,只是選擇不同罷了。活在世上,人總要有個順手的義肢去認識世界和理解自己,可以是學術,可以是音樂,可以是木工。文藝行業總有一層神秘色彩,但本質上沒什麼不同。
最近回家休息了幾天。和某些家人之間,我們長年沒有過真正的溝通。某個瞬間,突然好想拿著攝影機去開啟一場對話。這是個衝動的念頭,但我捕捉到了。至於為什麼不直接走過去開啟對話,別問,我也不知道,就是還做不到。大概是我懦弱,攝影機很多時候也是多一份勇氣。(對劇情片而言,有時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坐下來,就能直接開啟一段多年好友都未必能進行的深入骨髓的對話,多奇妙啊。)
不過電影真是一門貪心的藝術,甚至有時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的動機裡是否也有一個「怕死」,像巴贊說的那種「木乃伊情結」。無論如何,只要所做的一切能夠令自己在死去的瞬間更平靜一些,便都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