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水母

拍了條微電影作畢業作品,叫做Modern Jellyfish。

劇本,現實與虛構

劇本寫作的過程一波三折,簡單來說是個不停地自我推翻,然後再重建。

考慮了很多問題:紀錄片還是虛構?要寫開放式劇本嗎?「真實」在這個故事裡應該佔怎樣的比例?

後來慢慢意識到,其實我在意的從來不是L這個人物設定可以被我借來怎樣發揮,重要的而是我和她的互動本身,我期待的是碰撞和不確定性。在「電影」之外,這個過程也是對我們關係的一次實驗性探索。於是最終決定採用與L共同創作劇情片的方法。事實證明,邀請故事原型來演自己這一舉動的確充滿了太多挑戰。但正因危險,所以迷人,好比水母一樣。

一開始的動機只是覺得「一個從來沒去過美國的美國人」這個概念很有趣。但後來,創作的煎熬、自我分析的痛苦和剖析好友的良心折磨常常讓我幾乎耗盡繼續的勇氣。

我們的合作過程是,我會給她看劇本,她接著根據自己的習慣來改對白和提意見,甚至直接把日記給我看。我們會打長長的電話,她會將她的想法和情緒傾訴給我。她將自己很柔軟很內在的一部分放了進來,百分百的坦誠,一副不怕受傷的模樣。而我就像一部攝影機,靜物一般,安靜坐在一旁聆聽她生活的起伏與變化。

在這幾個月裡,L對我來說,是一個真正的「他者」。日常生活裡,哪會有太多這樣「不得不與他者遭遇」的時刻呢?談不來,那就少聯繫;有矛盾,便求同存異。可是在這次創作裡,我們有過太多不得不對峙的時刻:我應該因為這是她的故事就對她過度保護嗎?導演有沒有權利插手演員的私生活?二者又真的是上下級的關係嗎?我是否能對她有對演員的要求和期待?她應該用「自己的故事」的心態,還是「導演的故事」的心態來演戲呢?我們是太不同的人,但也毫無迴避的空間,因為倘若不達成共識,就無法繼續下去。

這個過程難熬,感情卻複雜又深刻。我曾感到疲累,卻又十分感激,同時被她的真摯和熱烈吸引著。他者和「改變」的否定性形成深刻的經驗,本質是痛楚。就像海德格爾說的,這些事情在我們身邊發生,我們碰見了它,遭遇了他,被它推翻,被它改變。

男演員

演員招募的過程也一波三折,我低估了在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尋找白人中年演員的難度。從社交媒體到交友軟體,從陌生演員到教授老師,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找到合適的男演員。

正當準備退一步改劇本時,A主動來聯繫我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導演,也有了足夠的經驗和名聲。我好奇他為什麼會對這個學生短片感興趣,他說,Because everyone has an America. 作為一個西班牙人,少年時在法國生活,後來又去美國念大學,而他的美國夢便在那時破碎。

後來我索性把男主角的角色設定照著A的經歷改成了「L的另一面鏡」。戲裡戲外,我們三個並沒有什麼不同。

製作

水母,真的是很美呢!拍完水母回看素材時,驚訝於和我現場看到的多麼不同。當用200mm鏡頭對著小水母時,它們便變得巨大,一絲絲小觸角都一清二楚。攝影機拓展著人的感官啊,真不可思議。

雖然遇到了所有劇組都避免不了的突發狀況,幸運的是多虧一眾有心的劇組成員,最終都順利解決。團隊協作的美妙之處就如樂隊,即便一個人也可以用合成器或分錄的方法製作音樂,但具體的人之間所產生的火花與化學反應,真的好不同喔。

On site的第一個體驗,就是「竟然大家都在為我想要的藝術努力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家真的好好。心態有點像懷孕(雖然並沒體驗過)?

關於「自己的故事」

J曾問我,「為什麼你不寫自己的故事?」當時無言以對。後來慢慢發現,我在L身上照見了自己。我們都是愛將生活浪漫化以構建意義的人,只是可能她通過感情關係,我通過寫小說體日記;我們也都有一個想奔向的遠方,或者說,想逃離的故鄉。

有一天我在想,這條短片或是這段時光,似乎恰好紀錄下了她最後一絲猶豫和迷茫。她知道路的盡頭只是幻想的烏托邦,也知道自己曾自欺和逃避的是什麼,但仍選擇了更加堅定地走下去。

放映結束後,L告訴我她很喜歡影片的結尾。因為「It feels like Lucie doesn’t give a f**k,繼續走自己的路」。那一瞬間,有一部分的自我責備忽然被消解掉了。自覺殘忍的背後是以為自己的理解正確且唯一,同時低估了對方的主動性,某種程度上是自大的表現。作品雖是我的,但也獨立於我。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解讀,我的創作動機也只是很個人的東西而已。想到巴赞說的當代電影中應該有的「空洞」,它是滿的但也是空的,「觀眾可以把自己的思緒、自己的生命經驗、自己的判斷付諸於此。」也許這樣作品才有了自己的生命。

最後最後

曾經在學術與production之間搖擺。好像始終拋不下那種,一心埋頭做研究的生活想像(雖然很多朋友與老師都說過這是美好的幻想)。但在這次製作中發現,二者竟有著很多共通點。為了寫好劇本去了解現代性,身分建構,加上和L的無數次長談⋯⋯當研究與創作,還有活生生的人結合在一起時,更有了一層在文字之外、分析之外獨特的觸感和溫度。

說來,這小半年十分封閉,沒用社交媒體,被動了解新聞,也沒怎麼讀書,面目十分可憎。但這或許是高度輸出的代價。像愛麗絲一樣一躍跳進深不見底的兔子洞,在繽紛世界裡周遊一圈,有一天回到地面,好像什麼都沒變,卻又發現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這種體驗也許像很多演員所說的,在某一段時間成為另一個人,極其強烈地體會平行時空的另一種人生。

人好像還是需要一點愚蠢的浪漫主義,只要不濫情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