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做顱內引流手術時,我在葵芳廣場平台讀Susan Sontag死前的紀錄。也不是一定要讀,只是不做些什麼會令等待太煎熬,而恰巧手裏只有這麼一本書,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那晚和朋友約了晚餐,在坐下的一刻,收到小姨的消息,說手術一切順利。
上週,媽媽說,你外婆不認得人了。第二天臨時請假趕回家,幫護工阿姨一齊幫外婆擦身時,掀開被子,拉開她的大腿——竟和我的手臂一樣細。稜角分明的膝關節,皮膚像浸水的腐皮一樣鬆垮垮地掛在股骨上。第一次那麼真實地意識到,原來肉體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物體而已。
和外婆相處了那麼多年,奇怪的是這一刻這條大腿覆蓋掉了過往所有的回憶,那麼突兀、陌生,甚至有種荒誕的幽默感。
前段時間去黃大仙一家養護院做訪問。樓上大堂擺滿中學飯堂那樣的長桌,每張桌前都坐著四個老人,每個老人都坐在黑色輪椅上,他們的面前都各自擺著一部iPad,iPad螢幕上播著各種各樣的影片,有YouTube,有新聞,有短視頻,聲音混雜在一塊。老人們都年事已高,一動不動,愣愣地望著面前的螢幕。一護工為了讓我拍照畫面整齊,把一老人面前的小iPad與另一老人的大iPad對調,他們依舊一動不動,愣愣地望著面前的螢幕。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氣味,與藥味混雜在一起。那是只有老年人才會有的味道,像一碰就碎的舊報紙。
老去,或者死亡,本來不是一件憂傷的事情,憂傷大概是因為常常沒想過該如何老去。於是一切就變得猝不及防。
幾個月前去參加了小腦萎縮症協會舉辦的一個記者會。整個報告由一位患者艱難地一個一個字讀出來,所有人安靜地聽,像場古老的儀式。其中有一位代表,一開始沒認出他也是患者,因為他很用心打扮自己,整個人很精神,細心聽才聽得出言語間略微的遲滯。
他很自然而平靜地談起自己的死亡,令我驚奇又觸動。後來才意識到,我和他並沒有分別。小腦萎縮症患者大多會在確診後十幾二十年間慢慢地失去表達能力與行動能力,像極了衰老的過程,只是我將時間看得太長,長到好像不需要考慮死亡。但若站在終點回頭看,每個人要準備和面對的東西並沒有分別。況且,生命本來就只是一把隨時可能被折斷的尺。
精神上人大概每一刻也都在經歷死亡。翻開日記,半年前的自己已經像個陌生人。她大抵已死去,我和她只是共享著同樣的身體、人際關係與回憶。所以這一次又一次的、不厭其煩的,成長和死亡其實是同樣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