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最近玩得怎樣?」
「什麼玩得怎樣?」
「你上次不是說辭職回家休息嗎?」
「喔對,上次我什麼時候找的你來著?」
「8月中。」
我閉著眼睛,感受到細碎頭髮一點一點落在臉頰上,還有Y先生雙手的溫度。我知道只要睜眼,就能看到他專注的淺棕色瞳孔。多親密又疏遠的距離:親密到可以用呢喃的聲量交談,疏遠到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認識Y先生時,我二十歲,剛念大三。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沒有固定的髮型師。那天只是問了媽媽,她平時去哪理髮,便找了過去。眼睛彎彎、慈眉善目的Y先生給我理完髮後,突然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著,終於找到「對的人」了。說來有點玄學,並不是說有多好,而是剛剛好。
於是,我便再也沒找過其他髮型師了。無論在香港,還是其他城市,都會每隔兩個月左右回家找他一次,修理我那囤積已久的一頭毛草。
雖然大部分理髮師都很擅長聊天,但Y先生並沒那麼自來熟。我是個怕尷尬的人,所以一開始總是沒話找話聊,問怎麼選髮色,問理髮師的日常,問他為什麼年紀輕輕就當上髮型總監,抱怨自己工作多忙,吐槽香港做頭髮多貴。
慢慢地,沈默開始變得舒適。幾年過去,我才意識到,Y先生幾乎見證了我所有重要的人生節點。畢竟,每逢轉變,我就想換髮型。於是,在畢業的時候、換工作的時候、忙到頭髮亂成鳥窩的時候、失戀的時候、受打擊的時候,我都有去找他。Y先生不多話,總是默默聽著,偶爾問一兩個問題;又或是可憐我中午染髮沒飯吃,跟我一起分享他的肯德基。
Y先生記得我每次理髮的時間,我最喜歡的瀏海長度,我不想無趣卻不能太浮誇的彆扭喜好,每個新設計的髮型出乎意料卻總是合適。他完全不了解我,卻又那麼了解我。
就這樣,他一一打造出了我的所有模樣。而我雖沒有他知曉我那樣知曉他,卻也見證著他的小女兒一點點長高長大。
「沒有怎麼玩。」我回答他。接著三兩句講了上次理髮後,外公外婆雙雙病故,我跟去上海陪護的事。跟一個大概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說這種家事或許不大妥當,但也許恰恰因為只是這樣的關係,才能講出口。Y先生默默打理著我側邊的碎髮,是很久的沈默。
「世事難料啊。」他終於輕聲道。
我很感激他什麼也沒有多說。生活的重量在這小小的工作間裡輕巧了許多。
Y先生建議我用髮蠟,說這樣能讓我的頭髮看上去更有紋理。我不曉得用,他便拿出一盒髮蠟,說,我教你,其實很簡單。他取了一點抹在手心,雙手順著我的耳側將頭髮慢慢向後梳,接著往前順。「這不就很好看了嗎?」
他站在我身後,和我一起靜靜望著鏡子。
對於生活不得不繼續下去這件事,我的恐懼在這一刻似乎少了那麼一點點。其實這次,我的頭髮也並未長到不得不修理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