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旅行就像公路電影,不知道在此地停留多久,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不知道會遇見什麼人,只知道一切即將發生的都會帶來啟示。綠皮火車緩慢行駛,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讓我感到自在,窗外北方灰灰的山林略過,忽然間明白了外國人對中國傳統美的痴迷來源何處。夜晚夢中回奶奶在文竹的家,門口就是鐵路,綿延入山谷,早晚各一列車呼嘯而過,枕頭很硬,窗外有蟬鳴。奶奶會背著簍子沿鐵路走去縣城趕集,裡面裝著她種的蔬果,和火車相比,一步一步好慢。也是在這條路上,某個普通的日子,一輛摩托車衝向了她。
在陌生人中間,我因自己的微渺而感到安全。畢業後一年經歷了好多,作為女兒,外孫,員工,導演,朋友,心境上好像已經過去四五年。可能這種急切的想要上路的心情,來自於對拋下身分的需要。前些日子去澳門時和E提起近況,他說,人活這一輩子,就是在不斷失去身分。慢慢地不再是誰的孫,誰的兒女,但同時也在不斷建立新的身分,成為誰的伴侶,誰的父母。身分與責任相關,被束縛的同時也在獲得。但也許,每個人偶爾都需要一些不屬於任何身分、甚至不屬於自己的時間。
在西安時借住在多年未見的中學好友Q家。記憶裡的Q是一個瀟灑叛逆的女孩,我曾以為她會一輩子拼下去。如今Q和女友合租,那個女孩溫柔細心,他們有個溫馨舒適的家,養兩隻貓,每天各自上班,週末開車去公園放風箏,或窩在家裡看電視。和Q坐在沙發上吃小橘子,她感慨,現在感覺安穩下來挺好的。我想,自己仍漂泊無期,甚至不知道下個月會在哪裡、做什麼;而朋友們慢慢穩定下來,開始和伴侶作為整體去考慮未來。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西安人愛稱這座城爲長安,也許過往的輝煌總會成為一個人或一座城市最大的坎。街上身著漢服的女子隨處可見,一樣的華麗衣裙,一樣的網感妝容,一樣的打卡位,一樣的姿勢。我想不明白這些量產公主照是否真的能給她們留下些什麼。
城牆上冷風簌簌,小販和遊客打扮成古時模樣,天上掛著千年前同一個月亮。城牆下有個大叔拿毛筆細細畫著工筆畫,走進看在畫一隻小貓。我在一旁站著看,不一會兒他轉頭冷不丁說,你也是畫畫的吧?閒聊幾句,他介紹我去附近小館吃羊肉泡饃。陝西人愛吃蒜,每桌都擺著一大疊生蒜,食客一口一個,面不改色。
去臨潼看兵馬俑,博物館裡有尊K006號坑出土的袖手文官俑,面容平靜,似笑非笑。我站在他面前好久,隱隱感覺我們之間有種微妙的能量在流動。古時傳說將真人刻成人偶,偶的身上便會覆著那人的一部分靈魂。皇帝的執念與這俑人的清靜之氣彷彿仍在這空間裡衝撞,不可思議。
離開西安前,帶著畫簿去城牆下找大叔,他畫貓貓,我也畫貓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說,剛剛在城門被假尼姑騙了錢。她硬塞給我一張護身符,然後要我給錢,還出佈施本說,已經有很多人幾百幾百地給了。那時我就意識到她是騙子,但突然想到外婆可能也曾被這種人騙,而且她的話,一定是雙手合十畢恭畢敬地給錢的。外婆已經不在了。想到這裡,不知為何我便無法拒絕,給了她錢。但離開的路上忍不住一直哭,不知道是爲自己還是爲外婆。
大叔沈默很久,說,沒事。走去買了烤腸和飲料給我,像安慰一個小孩子。後來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講他家的奶牛貓是如何為了引他注意,在吃飯時竄到背上雙手環抱住他脖子的。眼角紋笑開了花。從日中到日暮,樹影婆娑,簡單地過了一天。
我打算把畫送給Q當禮物。大叔找了畫框來,借了我刻著「長安」的印章,還給了我一個小盒子,說,用盒子裝好,對方會更開心。給我看手機裡的畫時,一條消息彈出來,原來他之前跟我說的姓不是真姓,就像我也不是畫畫兒的。人在江湖,萍水相逢,什麼都可能是假的,但關係卻最真,到底沒有遮掩的必要。
道別時大叔說,要繼續畫畫兒啊。我便真的鬼使神差,開始一路畫畫。畫人俑,畫柳樹,畫城牆。那是種奇妙的回歸。在過往的日子裡,我總是在拍照。特別是做攝影記者時,每天都要拍幾百張。無數次地捕捉,卻越來越難以擁有。相機讓我輕易地佔有許多美,但重新拿起畫筆後,才發現在凝視下去描摹,感受對象的結構、光影、色彩、氣味時,去嘗試理解時,好像才真正擁有了美。
小時候初初寫生,總是畫得不像。老師說,畫的不像是因為你在畫你以為的蘋果,而不是蘋果真正的模樣。他說,你要當作第一次看蘋果那樣去觀察它。
第一次看蘋果。大概旅行的意義就是重新體驗第一次看蘋果的感覺。
離開前一晚,Q來到我房間,我努力找話聊,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沈默。她說,「我倆不一樣。我是那種,你把我扔到一個環境裡,我就能靠自己混得很好的人;你不同,你有自己的方向,有自己的路要走。」細心如她,其實什麼都知道。即便我們也許注定漸行漸遠,她也一如既往地了解我。大概這是在最天真幼稚時結交朋友的模樣。
後來去了太原,和X去公園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在街頭看銀杏雨,在河邊騎車,像中學生一樣夜聊到凌晨,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我像一株萎靡的植物,她像一個小太陽。我爲一個充滿未知的旅程發愁時,她瞪大眼睛說,不要怕,要相信會有好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