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員的話

記得那是在大埔藝術中心排練完後,一個普通的夜晚,大家一起走去地鐵站。朱總突然走到我旁邊,問,「呢次係咪你第一次唱合唱?」

「係呀。」

「咁呢一年你感覺點?」

一時語塞,只擠出三個字:「幾好喔。」

接著見到那個熟悉的狡黠笑容。

他是中大合唱團的指揮,不知為何大家都叫他「朱總」。坦白說一開始我有點喊不出口,因為有種上班喊老闆的感覺。不過外號一向如新剪的奇怪髮型,只要自己不尷尬,總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習慣。

2022年6月5日,是合唱團《再唱自己的歌》的年度演出。前一日最後的排練,最後一首是《不散》,朱總叫大家肩搭肩抱成一個圈,閉眼唱。我隔壁兩個團員都比我很多,於是很努力地才搭到他們的肩膀。開口後瞬間起了一身雞皮,因為「觸碰到了音樂」。聲音從他們的背脊流到我的指尖,再傳了出來,在我們這一個圈圈裡流轉,所有人好似在那一刻融為了一體,好像看見了彩虹的顏色。

這種感動大概便是我們的日常吧。

演出當日,最後四十五分鐘的彩排。我們坐在舞台上,朱總轉過身,面向音樂廳空蕩蕩的觀眾席,揚起手比劃著,滿是期待的模樣。「觀眾到時會係呢度坐滿,多過你哋七倍八倍嘅人數。」我們便跟著他一起想像。「佢哋都係認真想聽我哋唱歌嘅人,唱歌係因為有嘢想講,好好傳達俾佢哋。」

「每首歌開始之前,腦裡諗住一個人,用心唱俾佢聽。」

高跟鞋磨得腳踝疼痛,就像刺眼的聚光燈一樣,卻仍然令人移不開腳步。正式開場,走上舞台,看著滿場觀眾,心生觸動,為了這如今鮮見的,「溝通」的可能。

正如開頭所說,加入中大合唱團的這將近一年,是我的合唱初體驗。我並非什麼很有音樂基礎和天份的人,曾學過一點點聲樂,一點點鋼琴,靠自己的直覺寫寫簡單的歌,東衝西撞,如遊戲一般。沒想到Audition時一塌糊塗的視唱竟也過了關,於是便開始懵懵懂懂地和大家唱莫札特,也有了很多新奇的經歷和體驗。譬如第一次加入一個真的在「用愛發電」的團體,第一次在夜晚十一點的茶餐廳裡大聲唱歌,第一次聽到完美union之後空中清晰的五度音的驚喜,第一次唱歌唱到起雞皮,第一次學會拋下稜角鮮明的「自我」去融入整體的表達。

「香港,泛起千尺浪,

未會忘,過去有千帆望香港⋯⋯」

《焚城》最後一個音落下,有了熱淚盈眶的衝動。心跳持續加速,屏住呼吸,似乎我這個人所有的心神與靈魂,全都從世界各處奔湧回來凝聚在了這一個瞬間、Alex最後那個重重的和弦上。然後音樂的靈光Aura,化作物理的震動,從鋼琴,到木地板,再連結到我們的、觀眾的身體,不斷向上,成為眼淚流了出來。突然想到楊照先生在《呼吸》中寫過的一段話:「最美好的經驗,不是了解音樂,而是被音樂了解。」說的也許就是這種時刻。

這是一個曖昧而特殊的日子。世界在不懂裝懂,懂裝不懂,冠冕堂皇地跳著探戈,合作與試探,荒誕如嚴格的口罩令下在電影院吃爆米花。難以言說的話語,積重難解的情緒,在這一刻被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我感覺自己被擁抱,被理解,被給予了一小片安全的天地。藝術的美妙之處就在這裡,它允許多元的闡釋空間,每個人都可以安全而自由地在音樂裡照見自己的生命。

有時候,音樂像毒品,痛苦消解後人還會貪婪地繼續渴求,即使再次墮入情緒的深淵也在所不惜。成癮的成分也許是某種當下的、具有「超越性」的情感體驗,或是聆聽時感受到「極致和諧」的瞬間。這種體驗,想必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後繼。

阪本龍一曾在他的自傳裡寫道,有段時間他每天接一些零碎的音樂工作,深夜收工後才窩到小房間里一點一點做自己的專輯,直到天亮,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專輯完成。談到在這樣日復一日的虛無勞動中堅持創作的動力,他說是「對尋求復原的一種渴望。」因為破碎,所以需要復原。對我來說好像也是如此。

吸引他的,我想也許是因為藝術在經歷抽象化的過程中會抹除一定程度的個人體驗,也會產生高於語言和民族的共同體驗甚至共有記憶。而音樂的感知,更是直接而不容拒絕的,不像文字需要經過大腦理性的轉化,而是直接通過聽覺沖擊內心深處,激蕩起情感的回應,確實奇妙。情感或是人類行為的最終驅動力,理智作為情感的律師,在情感發生時,去替它一步一步策劃及實現,就是這樣的吧。而情感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呢?也許是求生的生物本能。回到演化學最初的起點也並不會讓它不高貴,反而是某種根源和神性的證明。

演出結束後,大家在旺角辦慶功宴,離開時一波一波下電梯,朱總靠在街邊欄杆上等,像極了九十年代香港黑社會電影裡的場景,只差根煙。旺角的霓虹燈一如既往地鮮艷刺眼,「你好犀利。」我突然對他說。

「乜嘢犀利呢?」他側一側頭。

「呃,好多方面。」

「例如?」

「音樂上面。」

不知道為何自己那麼不善言辭,看來還是寫作比較適合我。

之前為了我自己的片子簡單訪問過朱總,當時他說,「我只係一個指揮⋯⋯冇得face to face唱歌我覺得我完全冇用囉。」可是我想他完全不單止是一個指揮。第二次排練就叫出所有成員的姓名,每次排練後都給大家寫一封長長的郵件「指揮的話」,完美主義到認真扣著「命」在哪裏唱「ming」哪裏唱「meng」,還有充滿情感和情緒的指揮風格。初初我時常好奇,他這種好像永遠耗不盡的熱情和能量到底是哪裏來的?值得嗎?為什麼團員們跟著他一起「瘋狂」到一下班就不吃晚飯打車奔來排練?

現在想來,正是這種「純粹」,才彌足珍貴。他像一個燃燒的磁石一般、不會疲累似的找作詞作曲合作,請編曲重新譜寫,把各方領域的歌手、藝術家聯合在一起,像導演一般,造就了這場令人感動的作品,讓這份珍貴的經歷成為可能。

如果他再問我「呢一年你感覺點」,我便會這樣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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