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

上個星期日,我出街去做街訪,來到了旺角花園街。

我從前從未來過這裡,這次出地鐵站後四處亂行尋找受訪者,忽然就走進了這條擺滿花花草草的路口。人群湧動,不少家庭或情侶結伴賞花買花,轉角見到花開滿樹,白色的小花瓣一片片從天上落下來,人們臉上是陌生的喜樂表情,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忽然,耳邊傳來隱隱的尖銳女聲,像是誰在吵架。漸漸的這聲音越來越大與刺耳,人們四處張望是哪裡傳來的聲響。然後,她出現了。她緩緩走出體育場大門,披散著一頭凌亂的黑髮,皮膚深黃,瘦削,像來自東南亞,不知是否是一個傭人姐姐。這個女人一步一步走到馬路中間,激動地比著手勢,口中也沒停過叫喊,但因為口音我聽不太清,只覺尖銳而刺耳。人群停下來,望著她。時間凝固了。這時才注意到她旁邊有個女伴,怪異地只是低頭刷著手機。

後來我辨認出了一句話:「Yes I’m talking about you, you everybody…」

然後女人伸手,指著人群,從左滑向右。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否對上了她的眼神,只記得心霎時一驚。

「唔好理喇,瘋女人黎㗎。」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伴說,勸她不要再看。人們逐漸回轉過頭,不再理會,於是女人繼續行走,一邊繼續叫喊著,一步三回頭。

因為我的片子裡之前有拍到三月初菲傭們開帳篷聚會的場景,於是想著,剛好是星期日,不如試試看能否和她們聊聊吧。

我往體育場走去。那天陽光特別美,綠瑩瑩的一片。傭人姐姐們坐滿了體育場,還有外面的行人道。其實每次在各地看到他們那麼開心地唱歌跳舞,都好生好奇和羨慕。感覺那種笑聲與舞動的身體好純粹。

我走向人行道旁一群剛剛跳完舞的姐姐,臉上還掛著興奮。可是當我介紹完自己,詢問能否簡單訪問一下時,直接被拒絕了。

於是我接著嘗試接近另一對,她們也左在人行道旁,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聊天聊得很開心的樣子。我打了個招呼,不知為何,她們目光看向我的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就變了,像是豎起尾巴的貓。

我硬著頭皮鼓起微笑再開口,「Hi, I’m XX, a student from…」

「唔識聽英文。」其中一個女孩打斷了我,用廣東話說道。

「咁⋯⋯你哋係咪講廣東話?」我問?她點頭。另一個女孩不作聲。於是我又嘗試用廣東話介紹自己,話沒說完,女孩問,「做乜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她邊一直搖頭,「唔方便,唔可以。」

後面我說了什麼,怎麼道歉,然後怎麼離開的,如今都記不清了。唯一現在閉上眼就能看見的,是那個默不作聲的女孩盯著我的眼神。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好多紅血絲,充滿了戒備和抗拒,就這樣死死盯著我。我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敵意,但就像針一樣深深刺了進來。

我那天沒辦法鼓起勇氣繼續做訪問,路上忍不住哭了起來。一方面可能確實感到有點委屈,另一方面彷彿通過那個眼神,不小心一眼望到了一些背後讓人心驚的東西,關於她們在這個城市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那些鮮為人知的,結構性的艱難和陰影中的生命。

想到來香港的第一年,就覺得香港好像一個平行世界。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聚在這個城市,但實際上可以不發生任何交集。也許我們在互相身邊幾米遠的地方笑著,但當真正想要發生交錯時,通常會是很需要勇氣和努力的一步。

這幾天常常想到那個「瘋女人」。她是真的瘋了嗎?誰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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