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類消失時,動物就出來了。
何草這邊的鳥兒簡直開始無所顧忌了起來。現在每天早晨是被此起彼伏的小鳥叫醒的,牠們從早喚到晚,吃早餐時還能順便練習判斷聲場。如今不時也會聽到吐露港公路救護車呼嘯而過,但是近日日增人數稍微下降了些,所以也沒那麼頻繁了。
心理醫生最近讓我每天去「打開五感」地散步。我問她為何,她說「因為我想你和當下建立更多的連結。」於是我開始每天在學校的溪岸山林裡閒逛,但會在傍晚,因為這一年我都在躲避晴天,那些大家都會說「不出門玩就浪費了」的日子。不知為何,過於明媚和晴朗的陽光令我疲憊和困倦。像是把一切都太過清楚明白地昭告天下,不容質疑地鮮豔了每一個迂迴的角落,模糊的被迫銳化,黏稠的被迫堅硬,一種令人難堪的光明。
作為一間巨型動物園,除了人類,中大還有好多好多動物。小鳥自然不用多說,牠們會直接在你腳邊蹦達。大抵是在香港大家都不會追趕小鳥吧,所以牠們才那麼自得。我還曾看過躺在路中央的蛇,走在校道上的異瞳大猴子,會等校巴駛過再慢慢過馬路的野豬,還有何草松樹下的小松鼠。於是在無人的校園裡,我自然碰見了很多完全當我不存在的小動物,也探索了很多過去三年都未曾走過的小路,那些每天都看見,但從來沒有走過的山路,如今鋪滿了落葉。
今天第一次聽到小鳥在唱歌,有音調的那種,應該是343454543這條旋律。我跟著唱,然後像小孩一樣笑了出來,久違地感到純粹的欣喜。於是擁抱著未圓湖那課巨大的白千層,好像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開始在我體內迴轉流動,是沈默又柔軟的力量。
中大的美,有時候是驚心動魄的。前天在WMY平台上,瞥見半空中的YIA天台,有個男生坐在靠近天空的地方看書,白色的鳥群圍繞在他身邊,不時鳴叫著凌空而起。遠處是雲霧繚繞的山群。
可能走在路上,這邊一棵樹是紀念這位教授所種下的,那邊又有那位校長的塑像;這邊是某系校友種下的樹林,那邊是某屆學生會立下的碑。歷史和未來在這裡流轉,故人與今人也於此處交匯,就這樣碰撞出了無數令人津津樂道的故事流傳後世,就像崇基新修牟路思儀圖書館時的師生人鏈運書那樣。
是啊,這樣想著,我真的很愛這裡。從而又感到悵然。
大一通識課寫期末論文的時候讀了金耀基校長的《大學之理念》,記得當時就很為他的熱情和理想所觸動。今天再讀時只覺心情複雜,似乎已在開始物非人非。散步時望著那些本該存在些什麼的空地,仍舊湧出難以遏制的荒涼感。等到我們這些經歷過某段歷史的人離開了,是不是有些東西就會慢慢被淡忘?那個單純、浪漫、天真、理想主義的年代和精神,是否還會被傳承下去?
與當下建立起連結確實讓我生理狀態好一些了,可是心理的的鬱結仍無處安放。對於那些並非切身相關的、甚至於結構性的苦痛,只自覺渺小而無力。我跟自己說,「你只是太過沈迷痛苦的情緒了」,從而讓自己好受一些。朋友C寬慰說,恨是因為沒有放棄希冀,「如果將痛苦當作一種私人的情緒,那麼良善的追求也就貶值為一種可有可無的私人趣味。」聽罷很感激,可是出路的方向似乎依舊迷霧一片。
不知為何現在就開始冒出一種懷念的心情。也許是因為悄然變化著的學校,也許也是因為身邊畢業離去的同學。因為曾休學一年出去工作,所以我還要再讀一年書,曾經的同窗大多都在冷清的校園裡畢了業。故有種奇怪的心理錯位,有時茫然「為什麼我還留在這裡」,或是莫名開始對腳下這片山城感到懷舊。又或許,這也是一個讓我以一個「離去者」的身分重新好好面對和理解這裡的契機。
在中大的歲月是辛苦的。不是說肉體和高強度學習的辛苦,而是一種作用在心的最底層,內在的,重複粉碎又重組的辛苦。雖然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但此刻想起的是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肝臟不斷地被鷹啄食,又癒合起來,不同的只是啄食的不是鷹而是我自己。上過的每門課和遇見的每個人都不斷地拋給我質疑與難以解答的問題,在這裡的每天都似乎在不停地自我推翻與重建,強迫自己去理解和回答那些「關乎生命的疑問」。從而竟越讀越無知,越活越迷茫。對於這個世界,我似乎還什麼都不甚瞭解。人對於他者究竟有什麼樣的責任和連結?現代社會的個體化、資訊爆炸與媒體去中心化又會將社會引向何方?要怎麼去理解人與動物的關係?把一切都解構之後又要如何建構?如何理解和接受集體創傷?以及,自我是什麼?要如何真實的、坦誠地看待死亡?在這裏經歷的所有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無知與脆弱。一切事物變得不理所當然和陌生了起來,我感到自己被拋擲在這個世界上,像沙特所謂的「被宣判自由」。其中自由的悲涼肅殺感甚至令人望而生畏,可是它卻早已降臨。人生的路不一定很長,也許在下一天就會被按下終止鍵,所以我希望能擁有向死而生的勇氣。
當說起中大的種種,實際對象是人。有太多難忘的經歷了,雖然很多都說不上美好,但也正因為其「不美好」才來得珍貴。人文館天台上不安的取暖,長談,通過的無數個頂;115教室裡的那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邊講課邊掉眼淚的老師;邊吃女工邊對泳池訴說的困惑和迷茫;非議的,溫暖的,流淚的,銘記的。雖然也會感到遺憾,沒能擁有一個所謂「正常」的大學生活,但我也感到榮幸。因為和中大以及這裡的人們一起,度過了可能最艱難的幾年。友情真正建立的那一刻是互相暴露vulnerability(即坦誠展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並相互「看見」,相信這也適用於所有的感情。
赫爾曼 · 黑塞在《荒原狼》裡有這樣一段:
「其實動物大多很悲傷⋯⋯唯有當一個人真的很悲傷時,我指的不是那種因牙痛或丟錢而悲傷,而是那種由於在某一刻突然對所有一切有所領悟,對整個人生有所領悟,因此感到非常難過的那種悲傷,這時候人看起來就會有點像動物,雖然悲傷,卻又比平時還要更純真、更美麗。」
這段一直令我印象深刻。在紀錄片課上,老師嘴裡一直反覆念著「Authenticity」。直譯為「真實」,但又多一層「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對自己保持誠實」的含義。我慢慢發覺,在人最vulnerable和悲傷時,那種由內而發的,authenticity常常便悄然出現。
我有些奇怪的堅持。譬如其實很積極擁抱科技,但一邊學習和拍攝VR,一邊還是堅持手寫日記。又比如堅持用略顯嚴肅的文風寫作,還有的就如,中大和在這裡有幸結識的人們所教給我的,那些求知的精神,與為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