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楠第一次見到它。
該怎麼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直至今日想起,他仍不知如何表達。那情感好似外來的一般,不屬於他,甚至不屬於這個世界。每每想開口,語言卻顯得蒼白,像水氣一樣霎地消失在灰蒙蒙的城市中。
是的,那應該只是一灘水,街邊再正常不過的積水。可是它擁有一種奇異的、他從未見過的顏色。日光下,它是那麼鮮豔、強烈、深不可測,平靜的表層下卻湧動著吶喊的慾望,它好似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渴望著他的每一個細胞。他甚至出現了幻覺,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側躺在那灘水的旁邊的人影,又倏地消失。這顏色和陌生的情感裹挾著,一並排山倒海地撲面而來,讓他快要窒息。幾個穿黑衣制服的人擦身而過,不知為何,他想到死亡。
楠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或者說,逃離。
這奇異的顏色像寄生在他腦中一樣,他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夾雜著,震撼、無助、恐懼,太不真實。也不是沒回去看過,但第二天街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就像從未存在。楠對於自己的落荒而逃有些後悔,「應該留下點什麼的,照片也好。」這樣想著,他太想知道那是什麼了。
楠一次又一次地回憶當時的場景,突然想起,當時來來往往的路人沒有一個人駐足,好像根本看不見那突兀的顏色似的。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電腦上網搜索,沒有任何的消息。衝出房間,看見室友在客廳打機。
「你昨天回來路上有在門口街邊看到一灘顏色很奇怪的水嗎?」他問。
室友頭都不回,一邊專心打機一邊道,「哈?沒有啊,什麼東西來的?」
楠把門關上。緩緩環顧房間,忽然覺得自己的房間有些陌生。
他下樓去家樓下的茶餐廳吃飯。餐廳很小,但一直很熱鬧。老闆龍叔和老闆娘細心靠譜,在這一塊街區做了十多年了,聲譽很好。楠在吃飯時,聽到電視新聞,有人自殺了。龍叔從廚房端飯出來,一位客人驚訝道,「哈?現在這個世代還有人會自殺啊?」
龍叔嘆氣,順口接話,「可能因為現在生活太好呢?」
客人笑他,他一笑置之。
飯後,楠走出餐廳。望著街區,陽光很刺眼。
在返工的街道和回家的路上,楠常處處留意,可那個顏色卻再也沒出現。那些習以為常的景象反倒越來越陌生了。他感覺有點不真實,好像少了些什麼。也嘗試過和室友、要好的同事、父母提起過那次經歷,可他們都說沒見過,並反問他是否壓力太大。不知為何,雖然楠才剛剛畢業,理應一腔熱血投入工作。可他卻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社會、身邊的人有些距離,無法完全融入。而現在因為這從天而降的顏色,這種孤立感愈發強烈了起來。
一日放工後的傍晚,楠竟再次看見了它。他感到無法呼吸。又是那樣的一灘水。就這樣赤裸裸地出現在街邊平地的一角。他聽到有人被捂嘴的聲音,接著看見一群穿著制服的人從那裡離開,這群人給楠帶來強烈的壓制與恐懼感,他開始確信,之前見到的即使是幻覺,卻應該就是真實。
楠環顧四周,確認那些人離開後,慢慢靠近那灘液體。人造燈光使得那顏色愈發狂烈猙獰。這次一定得留下點什麼,他邊想邊急忙掏出手機拍照,可鏡頭裡的那灘液體竟然是透明的!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身上口袋,只找到中午吃飯剩下的一張餐巾紙。他顫抖著拿著它靠近那灘液體。一觸到紙巾,它像被磁鐵吸引一樣剎地染了上來,甚至有些可怖。楠一抬頭,突然看見有個不知從哪出現的小女孩站在一側俯視著他。他愣住,看著女孩雙眼裡反射著路燈的高光。
楠衝回家,室友剛洗漱完,準備睡覺的模樣。楠拉住他,舉起那張餐巾紙在他面前,「看,你看得到這個顏色嗎?」室友認真看了一會兒,感到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張濕紙巾嗎?哪有什麼顏色啊?」隨即轉身欲入房。楠一把拉住他,說,「你跟我下去看!」室友沒有見過他這副衰弱又激動的模樣,還是跟他下了樓。
他們到了那個路口,一個清潔工開始沖洗地面,那灘顏色在一角鮮豔異常。室友左望右望,「妖,」他罵道,「哪裡有什麼顏色啊?」「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啊?去看看醫生啦!」便拋下楠回了家去。楠呆在原地,太陽穴刺痛。他走了兩步,在對路邊坐下,呆呆望著那水管沖出的水,逐漸靠近那灘顏色,越來越靠近,直到終於混在了一起。眨眼間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躺在地上的身影。猛烈的水啊,就這樣沖洗在他的身上。又是幻覺吧?楠不知坐了多久,有些沮喪,也有些迷茫。
「不要看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楠猛然回頭,是龍叔。他站定,拎著大袋小袋,看上去剛收檔。逆著暖黃色的燈光,楠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龍叔你,什麼意思?」楠反應過來,「你⋯⋯是不是能看到什麼?」
「什麼看到什麼?我叫你別在這傻坐著,早點回家休息啦!」
楠眼睛突然開始泛紅,有點控制不住自己聲音的顫抖。「龍叔你可以看到的對吧?」他支撐著站起身,平視茶餐廳老闆。
空氣陷入沈默。沖水聲愈顯刺耳。
「人啊,還是不要太執著的好。」龍叔終於開口。
「那怎麼才做得到放下啊?我放不下啊!」楠開始有些激動。
「你能看到的對吧?告訴我你可以啊!?我不介意我是個神經病,但我怕我其實不是但世界硬要我是啊!」
龍叔雙眼睜大,嘴唇抿成一條線。他沈默了一會,一把抓住楠的衣服拉他近身,靠近他耳朵輕聲道,「保護好自己。」隨即放開,跟他揮手,「早點回家啦。」
楠愣在原地。
第二天下樓,茶餐廳關門了。前來的人們都很納悶遺憾,互相討論著為什麼龍叔的茶餐廳會突然拉閘。
楠遠遠地站著。
To be or not to be? 楠不知道。這個顏色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楠也不知道。他拿起水果刀,在左手食指尖輕輕下壓,隨即一粒晶瑩、透明的珠子冒了出來,是那麼乾淨透亮。他久久地、從不同角度凝視著這粒水珠。
生活終究一切如常,什麼又是常呢?楠偶爾會想起上次那個小女孩。「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我見到這裡有一灘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她應該什麼也看不見,也大概不會明白。只是那一刻,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