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坐在香港艺术馆后的阶梯上看完了坂本龙一的口述自传《音乐即自由》。阳光从赤白倾斜,变得金黄,然后暗下去,海对岸蜃楼般的霓虹亮起,咸咸的风越海扑面而来,耳机里是《nostalgia》。相比起这本平实的“流水账”,果然在作品中人更坦诚,赤裸一样。
最近经历着低谷,精神状态实在欠佳,便每天坐在海港前听着音乐发呆,希望借此消解一些情绪,至少稍微让时间的步伐快些。若不是疫情,应该也见不着那么空旷的维港和星光大道。人影离散,轮船轰鸣,东南亚姐姐欢快地唱歌,波光热烈。
也会沿着星光大道一路走,把手放进一个又一个手印里,但从未找到和我一样大小的手。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长时间全神贯注地听音乐了,朋友前几天在电话里告诉我,木心曾经说过,“摇滚乐是现代人才能听懂的悲怆。”最近恰巧听了很多摇滚,其中声音玩具的新专《劳动之余》竟忍不住反复循环。《你的城市》1分30秒进入器乐段处,每次都感觉心脏被柔和又深重地拍打,没理由的。可能他们喷涌而来的磅礴情感实在不容拒绝,更何况还有那层厚重的覆灭感。
想起来,我有一段时间却是有些拒绝流行音乐的。离开上海后上了一门古典音乐的课程,结课后深感在那些大师和历史的积淀面前,别无他法,只愿敬拜。“当下”以及“自我”好都太渺小和无力,创作热情也有所减退。“相较之下,流行音乐的情感是多么单薄啊!”忍不住这么想。如勃拉姆斯用20年谱写第一交响曲,其中复杂细腻、澎湃多层的情感让流行音乐如何相比?好比语言,当今人爱说“渣男”,人性如此复杂,岂能被如此粗暴归类?而到托尔斯泰笔下,便是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古典乐的情感与表达所能承载的复杂与丰富大体相似。
从巴赫到莫扎特、贝多芬、德彪西,那些精妙绝伦的音乐将我完全征服。想起跟着课程认真听月光奏鸣曲时,万分激动,心潮难平。用杨照的话来说,贝多芬摆脱古典主义的方式,创造一种”一去不回、几近悲壮的变化“时,便是“不只创造了表达这种情绪的音乐工具,他参与创造了这种情绪,在19世纪骚动狂飙的浪漫主义情绪。”贝多芬通过创造新的音乐语汇刺激情绪,进而改变了人的行为常规预期。面对这种伟大,忍不住有些排斥自己做的所谓“音乐“,是多么的无力单薄。
7月发了一张专辑,其实某种程度上有些“总不能半途而废,好好收个尾吧!”的渴望。另外原先也未计划发那么早,不料碰上失恋,亟需给情绪找个出口,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口气做完了剩下的几首歌。所以这张专辑里的歌,是写给朋友、前任,或城市的,纯粹的个人经历与情感抒发,有点像”小学生日记“。现在如何看待它?我也不知道,坦白说都不怎么敢回去听,听觉和文字共同记录下来的情绪太真实。在终于结束之后,甚至想着“以后我不要做这些了。”
可是当面朝大海呆坐着,背后车流的低频悄无声息地包裹过来,K11的扼喉香水味远远地追赶而来,海浪张牙舞爪地纠缠咆哮,地缝中死去的小鸟双目圆瞪,宣泄的欲望又不管不顾地攀绕上我,情绪需要被解决,不然就要爆炸!翻回大一时小齐帮忙编曲的《鸟》,听到弦乐声起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好吧,投降,不管是否有意义。况且意义是否真的存在呢?
有时候,音乐像毒品,痛苦消解后人还会贪婪地继续渴求,即使再次堕入情绪的深渊也在所不惜。成瘾的成分也或许是某种当下的、具有“超越性”的体验,或是聆听时感受到“极致和谐”的瞬间。才突然意識到,无论做任何事,我追求的可能都是某种浓缩且极致的情感体验。
杨照曾在《呼吸》中写道,“最美好的经验,不是了解音乐,而是被音乐了解。”可能就是这种瞬间吧。想起音乐厅里合唱团绝妙的和声;livehouse蓝色灯光和氤氲雾气里椅子乐团的浪漫温柔;在棚里静静听一位钢琴家弹奏Clair de Lune时一串琶音里稍微迟疑的末音,那两个音之间的距离我也许一直都会记得。
话说在这本自传里,坂本说年轻时一度认为自己是德彪西转世,实在太可爱了。
书里他还说道,有段时间每天接一些零碎的音乐工作,深夜收工后才窝到小房间里一点一点做自己的专辑,直到天亮,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直到专辑完成。谈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虚无劳动中坚持创作的动力,他说是“对寻求复原的一种渴望。”因为破碎,所以需要复原。让人破碎的琐碎与日常。
坂本在回忆小学经历时,说老师要大家写下“我的志愿”他最终写,“我没有志愿。”“无法想象自己变成另一种身份,从事某一份固定职业,”他说,“根本无法想象。”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他仍然这样想。走上音乐这条路,只是“命运的巧合和机会使然”。而且相比起特意的找寻,不经意的发现与获得也更让人欣喜。就像现在难得长时间住在尖沙咀,散步时不经意间发现的一片很像Lala land的海上露台,走进九龙公园时鸽群漫天飞舞的场景也是谷歌地图所不能展现的。
话说回来,今晚去听了港乐演奏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梵志登指挥。全曲结束,眼泪鼻涕一起流,手掌也拍的红透透。为什么呢,这支交响曲如此熟悉,可是在此时此地,却是独一无二、完全特别的存在。强烈的宿命感,磅礴刚劲,感人至深。特别是第四乐章,弦乐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如此坚定,闪耀,绚丽,像维港的烟火一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将这个城市照亮。
进场前,我还在和朋友说,身处这个时代中的我们,“像是被命运选中一样,注定要背负着重量和镣铐。“
但这种枷锁也必定带来更深的力量。
就让生命在偶然裡漂流吧,”无论清浊都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