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視著她,我們凝視著她們。熾烈的火光旁響起的是她們追求命運自主、追求權利與權力的歌聲。
故事發生在1760年的法國布列塔尼半島。
女畫家瑪莉安受到一位夫人委託,為即將出嫁的小姐艾洛伊茲畫像。但不能讓她知情,因為艾洛伊茲不願出嫁,而若要男方點頭,需要一幅肖像畫。二人互相陪伴、警惕與周旋,最終竟墜入愛河,而後不得不分離,懷著那份不可為人道的愛情各自為生。
這是法國導演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榮獲2019 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酷兒金棕櫚」獎的新作,《燃燒女子的畫像》(港譯《浴火的少女畫像》)。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個關於「凝視」的故事。被凝視的不僅是這短短兩個小時,更是那數百上千年以來的歷史長卷。
首先自然是瑪莉安作為畫家的凝視。由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開始,伴隨著筆刷摩擦布面令人安心的粗糙聲響。為了在艾洛伊茲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她畫像,在電影開頭瑪麗安對艾洛伊茲的凝視認真而冷靜——為了在夜晚憑藉回憶繪畫,需要記憶地深刻。精彩的是而後畫家的凝視逐漸變成愛人的凝視,隨著瑪莉安眼神一點一點的變化,令人忍不住感嘆梅兰特(Noémie Merlant)高超的演技。
然後是艾洛伊茲對瑪莉安的凝視——愛情在眼神交匯霎那誕生。電影的劇本不愧為坎城影展的最佳劇本,對白簡潔而精妙,用意深刻,使用了許多互文——如艾洛伊茲坦露心意時的「如果你在看我,那我又在看誰?」從此處的相互凝視開始,電影呈現給了我們一段勢均力敵的愛情,嘗試打破畫家-模特的權力平衡。
如何打破平衡?打破什麼平衡?在開始討論之前我們先回過頭看另一個問題:為什麼瑪莉安是一位畫家?為什麼導演讓她作為畫家出現,而不是女僕、樂師或另一位貴族小姐?或許因為「畫家」這個身分在電影裡有著比其他身分更豐富的含義。導演席安瑪在一次採訪中提到,人們總喜歡對導演說「你的演員」(your actresses),對演員說「那位導演」(the director),幾乎從不說「你的導演」(your director)。此中可見當今社會一般語境下的導演-演員的權力張力和主從關係;而同樣的,畫家-模特中體現的話語體系與此無二。
中大性別研究學系的黃鈺螢博士曾在一篇評論文章中寫道,「由於『凝視』可以證明『存在』,『觀看者』因此獲得了某種權力,因為他有確認存在(existence)的能力」。當我們觀看一幅畫作時,看到的是經由畫家作為「觀看者」所凝視的、定義的存在,她作為主導者,權力在模特之上,一般意義而言。然而,艾洛伊茲的回眸——對瑪莉安毫不迴避地凝視時;說出她的一切小習慣小動作,說出「我也在看著你」時;對瑪莉安畫完的第一幅畫提出質疑,「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嗎?我不喜歡」時;她顛覆了這一套權力體系,平視瑪莉安。勢均力敵的戀人,目光自由而平等。
再者是觀眾的凝視。當螢幕裡的瑪莉安和艾洛伊茲周旋與相互凝視之時,螢幕外的觀眾也在凝視著他們。如西方古典油畫一般的柔和打光與色彩表現,使電影的每一幀都美到了極致。這在與這個「畫與被畫」的故事巧妙呼應的同時,又為觀眾帶來了時空上的抽象與距離感。
此外,電影鏡頭切換地緩慢,不以炫目的蒙太奇敘事,而是通過緩慢的節奏,配合著柔美如油畫的畫面,讓故事自由流淌,按照自然而更真實的步調進行,讓觀眾慢慢感受瑪莉安為艾洛伊茲作畫時一個抬眼的失神,二人海邊散步時一隻許久才伸出又縮回的手,其間湧動的情感盡在不言中。再加上電影使用的大量近景和特寫鏡頭,將故事和情感限制在具體的個體,瞳孔、手指、嘴角,而非大場景,席安瑪得以在她精心打造的小世界裡對人物進行最大限度的情緒調動,也讓觀眾得到最內斂而暗湧的情感體驗。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整個社會和時代對女性群像的凝視。
電影裡基本沒有男人出現,但男性凝視(male gaze)卻無處不在。這個概念是由英國女性主義電影學者蘿拉・莫薇(Laura Mulvey)提出的,從屬於男權體系。意為用男性的視角去看世界,同時把女性變成被觀看、被控制的對象。此外,物化女性亦是其中常見的表現,因為這一種觀看的形式本就是權力的展現。
瑪莉安作為一位女性畫師,雖有執筆的自由,卻無決定畫什麼與怎麼畫的自由。她在電影裡說道,「他們禁止我們認識男性的身體結構,禁止我們繪畫男性的裸體,從而阻止我們接觸任何重要的題材,以確保女性畫家不能畫出任何重要的作品。」除她以外,寧願在修道院度過一生也不願嫁給陌生男人的艾洛伊茲;身體疼痛而不自主,承受著墮胎痛苦的女僕索菲;甚至是電影中作為男權象徵,要求艾洛伊茲出嫁的母親,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凝視,被傷害的對象呢。
英國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曾提出,「男人注視女人,而女人注意自己被男人注視。這不僅決定了大部分的男女關係,也決定了女人和自己的關係。」相比起通過男女關係的故事討論「凝視與權力」,這部以女性之間的同性愛情作為載體的電影得以傳達更精妙而豐富的內涵。
在西方的藝術傳統裡,「女性觀看自己」是一個不太被接受的行為。因為女性並不擁有凝視的權力。在藝術作品裡,她們只能被動地被男性看見,為著「被男性看見」這一目的存在。而在這部電影中,瑪莉安與艾洛伊茲互相凝視,互相審視,表面是在凝視對方,又何嘗不是在凝視著、觀看著自己。正如黃鈺螢博士寫道,「當她凝視她,女性畫家與被配婚女子,在一幅畫像中看到對方的不自由,又在對方的不自由中看見自己。」
另外不得不說的是,在這一凝視的旅程中,音樂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電影特別的是,全程基本無音樂,但有音樂出現之時均為點睛之筆。其中最震撼的莫過於最後長達兩分半的長鏡頭,鏡頭逐漸拉近,聚焦在音樂會上艾洛伊茲的面孔。音樂響起,是《四季》的《夏》的第三樂章,是瑪莉安曾彈給她聽的破碎音符,是她說的「音樂很美好,你一定要去聽交響樂」,是他們之間短暫而深刻的愛情,激烈澎湃,震撼迴響。說這個鏡頭是這部關於「凝視」的電影最好的句點與傑作毫不誇張,瑪莉安凝視著艾洛伊茲,觀眾也凝視著她,在這兩分半裡凝視著她失神、悲傷、流淚、微笑、釋懷,黑屏。
戛然而止的故事,如此動人心魄。
導演席安瑪曾在採訪中說道,她的電影大多都是關於「女性凝視」(female gaze) (即與「男性凝視」相對立,指以女性視角觀看)的,而「男性凝視」是她一直努力去解構的一套話語。可是即便如此,導演也不是一昧唱著積極的讚歌。故事的最後,我們似乎能看到她最後的一絲警示和保留。
正如多年後瑪莉安還是在以父親的名義參加著畫展;正如當年撕掉重畫的畫像仍然跳不出傳統油畫模式的桎梏。但是重要的是,她掙扎過,艾洛伊茲也掙扎過。這段掙扎,或許能在觀影的人們心裡留下一些痕跡。
參考資料: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Céline Sciamma Trying to Break Your Heart | IndieWire
《燃燒女子的畫像》:畫像永恆,但「她」是誰毫無關係 – 黃鈺螢 | 端傳媒
【哲學蟲洞】為何女人必須裸體才能進大都會美術館? | 報導者 The Repor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