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東京一週,我住在一個日本太太的民宿裡。
那是一棟在目黑區的傳統木屋,還沒按下門鈴,遠遠就傳來聲興奮的「こんにちわ!(你好)」,一個小小的人影小碎步跑來,拉開前門,探出頭來,又笑嘻嘻說,こんにちわ。
太太叫Yukiko,她竟特地畫了妝:藍色的眼影,淡淡的口紅。她頭髮似乎開始花白,但腳步輕盈,頗有精神,走過時還有陣淡淡的香水味。
小別墅有兩層,她住在樓下,我一個人住樓上。房間寬敞明亮,陽台望出去是綠盈盈的小庭院。Yukiko教我如何開門鎖,如何垃圾分類,如何用日本特色馬桶。
她的英文也很好,謝天謝地。「它有無數功能和按鈕,你可以自己研究一下,它還可以洗你的屁股!」說完,自己在那咯咯笑得停不下來。她還說,「如果你有勇氣的話,可以去嘗試附近的公共浴池。」我心想,我可是在中國北方見過世面的人!
懸著的心落了地。一開始其實有些緊張,因為之前並不確定Yukiko是否好相處。她在Airbnb上列出了長串長串的「住客守則」,還跟我提前講了很多規矩和注意事項——不過相處下來原來十分愉快。
後來發現,日本雖然規矩繁複,但若是好好遵守,一切都會美好和睦。若是嘗試打破(無論是好的規則還是官僚/守舊的規則),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4
聽過一種說法:與其說「自律」,日本更是一個「他律」的社會。
社會裡充斥著各種顯性的規則與隱性的規範,層級分明的官僚職場文化,緩慢前行仍舊阻礙重重的女權運動,為了不給他人帶來麻煩,為了他人的眼光,為了他人的快樂⋯⋯人們在繁複交錯的紅線間尋找空隙,面帶微笑,高跟鞋踩得自信漂亮。
與柚子約在吉祥寺一家頗有格調的義大利餐廳見面(但西餐廳沒有英文菜單真是令人震驚),她放工後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溫柔的短髮長裙,完全變成日本女孩子的模樣。
只見她甜甜地喊了聲すみません,用日文溫溫柔柔點完餐後,轉頭向我,分貝提高一整個度:哎呦媽呀累死我了!
嗯,還是那個熟悉的柚子。
互相更新近況後,她跟我分享之前在日本的求職經歷:每個人都要穿同樣的制服,拿著放在地上能立著的公文包,女生是同樣方根的黑色鞋子。很多時候,你會被要求消滅個體性,將自己塞進模具裡,成為不會出錯、一樣形狀的餃子。
想起偶爾碰上早晚高峰時,車站裡湧出的西裝人潮,如此密密麻麻,以至於起了雞皮疙瘩。
同是中大新傳出身,一開始她也想去電視台工作,但終於順利通過層層面試後,實在受不了傳統媒體的職場文化,如今去了一家氛圍更輕鬆開放的動漫公司上班。
你喜歡日本嗎?我問。
當然喜歡啊,雖然社會也有很多問題,但日本更適合我的性格。她說。
就像戀愛一樣。
柚子感慨道,如果你很有錢,或是自由職業,在日本生活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但如果要工作,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跟C提起日本的職場文化時,他說他也很震驚,為什麼在大學裡看到的學生一個個打扮新潮時尚,全身blingbling的,一到三四年級一個個都摘下耳環,染回黑髮,穿上西裝,「絲滑地滑進餃子機器」(借鑑柚子的比喻),無縫銜接,沒有一點掙扎,似乎這就是如同人會變老一樣理所應當的人生階段而已。
或許和高考之於我們很像吧。可能有些事如果太難以逃脫,當作「必經的人生階段」,那些本該被釋放的痛苦情緒就會被命定感消解。
和柚子分開後,從吉祥寺回東京,我又搭錯了車。在某個站台換乘時,身後一聲響,一個面色發紅的西裝大叔把公文包直直落在地上。他拿出一瓶水,慢慢喝一口,忽地全部吐了出來。不過他吐在了自己腳旁,沒人被濺到。大叔像機器一樣,不斷重複喝水——吐水的動作,手卻在瘋狂顫抖。地面上漫開的水浸濕了他的公文包。路人靜靜看著他,沒人有任何動作。
電車到站,所有人都上了車,齊齊望著仍然在喝水吐水的他。電車飛速略過,把大叔遠遠拋在了後面。
兜兜轉轉終於成功搭上尾班電車,車裡零零散散癱著的都是滿面通紅,昏昏欲睡的西裝友,電車摩擦鐵軌的聲音有點刺耳。
5
還聽過一種說法,想要了解日本社會,靠和日本人聊天是聊不出來的,只能去讀日本的書。那些壓抑的、狂亂的一切,他們可以宣洩釋放一般地寫出來。
也許,這也是為什麼日本那些偉大的藝術家都是那樣地更先鋒、更前衛、更不管不顧吧。